到旧史中讨故事,在近年的文学是流行的做法,但论到风气,其实不如电视剧盛,后者这几年,已颇有离开历史剧便混不下去的形迹。这,倒也蛮符合时代特征。不都道眼下“后现代”了么?既如此,“以史为娱”便是一种很恰当的时髦,像港台历史剧《包青天》、《戏说乾隆》、《还珠格格》等皆属此类,大众在哈哈一笑间,打发掉挣钱之余的空虚,自然竞相睹之。对内地制片商来说,既然历史剧市场如此看好,他们岂有甘于寂寞之理,也比着赛着推出历史剧。刚刚火爆荧屏的《雍正王朝》有关人员,曾两次被请至《东方时空》,讲解成功的经验。电视剧之得失,要由电视剧专家探讨,旁人是插不上话的,也不必插这种话。但在主持人同演员唐国强的对话中,我听到这样的称赞:“表现了雍正勤政爱民……”,只是对这句话,我感觉到有一些其他的想法。
我要说的意见,不是人们不可以这样去称赞封建帝王;虽然中国出过许许多多的昏君、暴君,但至少在纸上,“勤政爱民”一直是皇帝们都表示要奉守的信条,其实也不都在口头上表示信仰,付诸行动的也不乏其人——这就不管它了吧。我所想说的是,当人们把“勤政爱民”几个字赋与某位皇帝时,不单单是对他个人的一番肯定,更道出了这种肯定背后的价值观念,或曰“理想”。这理想,便是中国的文化和历史思想所推崇的自三皇五帝以来的“为君之道”;与它相符,便是“明君”,反之则是“昏君”。这理想倒谈不上是什么邪恶的理想,因为“勤政爱民”的皇帝,会比“怠政虐世”的皇帝要好一些,但是,倘立足于现代,我们总不会不明白,那样的理想完完全全是在鼓吹“人治”。这点道理,不必说是正在迫近21世纪的中国,即使退回十好几个世纪,也有人明白,《阿房宫赋》的一句话便曾给我极深的印象:“嗟乎!一人之心,千万人之心也!”这颗心摆正了,天下人才有活路,这颗心稍微歪一些儿,就政治黯昧、民不聊生。
杜牧此言,深中肯綮,足替几千年的中国历史具结。不承想,到了眼下这时代,反而有人走到相反的思路上。当然可以料到会有如下的抗辩:如果史实如此,作为历史剧难道不应当加以尊重、如实再现么?在此我姑且不给予“史实”这个暧昧的字眼过多的质疑,就算它靠得住,依我看,分明也有两类史实——即以皇权政治而言,一方面是偶或地产生过李世民那样的所谓“有作为的君主”,另一方面却在成批成批制造独夫民贼,那么,面对这两种皆可称为“史实”的情形,我们的理智应忠于哪一种,难道很难取舍么?何况从更大背景上看,中国的传统制度在清代分明已陷入最朽腐的状态,那社会毋庸置疑已在死亡的气息里浸得极深——为何在这样的事实面前,我们还有兴致对某个皇帝的“勤政爱民”津津乐道呢?
理由也许在于“道德”罢?自儒教被尊为国教以来,重德的理念便成了国本。自然,不能说只有中国人才看重道德,别的民族不看重,而是我们看重道德的方式委实很特别,特别之处即在于泛道德化——将一切问题都诉诸道德的追求和道德途径的解决。御制《资治通鉴序》头一句即道:“朕惟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,故能刚健笃实,辉光日新。”这是谈政治。《论衡·书解篇》说:“德高而文积。”这是谈文学。岂止政治和文学,古来中国哪一桩事脱得“德为根本”的逻辑?商人有商德,妇人有妇德,武人有武德,乞丐有丐德,妓盗之流据说也有自己的德行可以讲究。器重德行本是好传统,可倘若这器重变成了“凡事德为先”,就不单单是悲剧,且极易隐恶于“善”,将历史的大是大非泯灭在道德的崇拜之中。我们仍说清代皇帝,其实当得起“慎始修德以隆治化”的,远不是一个雍正,他以前的康熙不必说了,就是在他以后,除了同治不知检点外,其余在为君之道方面都可以说克己颇谨。据前太监信修明的遗著《老太监的回忆》说,道光初年,大阿哥(皇长子)奕讳不满老师教读过严,说了句“我作了皇上,先杀了你。”此话传至道光耳中,他将奕讳叫来,飞起一脚,正踢中下部,竟将儿子踢死——今日做父亲的,可能没有哪个严于教子到了这等地步;就算大家都很痛恨的慈禧太后,据说执政期间也是夙夜操劳、不敢稍懈的;还有那个兴革图变的光绪,如只拿“君德”这把尺子衡量,简直无可挑剔……然而怎么样呢?中国照样在道光手里蒙受鸦片战争之耻,照样在慈禧手里濒于破亡,照样在光绪手里变法惨败。如嫌不足,我们还可以到前代去看一看。如所周知,明朝是亡在了崇祯的手里,关于这位皇帝,《三案始末》的作者温功义先生有如下评论:“他想当个中兴的英主,倒是很下了些力的,他不迩声色,起早贪黑,可以说是辛辛苦苦走上了他的灭亡的道路。”崇祯是典型的不甘荒怠的皇帝。把做“有道明君”当成最高境界,律己不可谓不严,责己不可谓不苛,所谓宵旰忧劳、唯日孜孜,可这又岂能分毫地改变国家的命运?
所以,德不足以治世。与其托荫于“有道明君”再世,不如去建造一个根本不需要“有道明君”的法治社会。